《波罗乔少爷》

 

    引子

    说是这样说过的 —— 谁说的我已记不得了。“星期日休息了一天,星期一就会早早起来。”
    然而,你们看看他,这位波罗乔少爷,还是像一条眠着了的蚕,眠着在床上呢。
    或者你们要说了:
    “不对 ! 哪有一个人 ( 而且是少爷 ) 睡在床上会像是眠着了的一条蚕 ? 这分明有点儿讽刺,甚至是有说谎的嫌疑,不判决无期徒刑,也得罚打三记手心。”
    手心 ? 打 ! 很痛的;且慢,有理由总得讲出来 ( 若然理由说得充分,还怕你们的手心不挨打三下吗 ?) 。
    你们要知道 —— 因为你们不曾见过波罗乔少爷一面 ( 这当然是失敬之至 ) ,假使不留心听我讲的话,有一天你们遇见了他,仍旧会失敬的,不招呼他“波罗乔少爷”一声,那真是万分罪过了。或者你们要厌烦我太噜哩噜苏 了,那么,我立刻来讲波罗乔少爷吧。
    提到少爷两个字,只有一半对;为什么 ? 你且听我讲:哪有十三岁的孩子便生着一丛黑胡髭的 ( 预先声明,黑墨涂的胡髭是不算数的 ) ? 哪有没有黑胡髭的人便称做 “ 爷 ” 的 ? 他,波罗乔,现年十二岁又九个月又十四天、所以说十三岁,是抛一点虚头,还缺少两个月又十七天呢,合计秒钟起来,尚有六百七十三万九于二百秒钟啦。十三岁不到的人,至多只能称做 “ 少年 ” , “ 少爷 ” 这称呼实在是配不上的。那么为什么偏要称他做少爷呢 ? 而且是一个十十足足的波罗乔少爷啰 !
    为什么 ? 你再听我讲:偏要称他为少爷的缘故,是因为他“虽少而爷”。这一来,波罗乔少爷的大名便确立了。不过,“爷”是怎么样的 ? “少 ” 又是怎么样的 ? 这个,不等到你们来问,我就先说出来:爷如夕照,少如朝阳;爷如病牛,少如乳虎;爷如老僧,少如将军;爷如惨淡的白瓜,少如火红的苹果;爷如死寂的沙漠,少如汪洋的大海;爷如深秋的柳条;少如初春的花朵。现在你们可明白了 ? 你们不要以为波罗乔就像你们一般的样子,活泼,聪敏,勇敢,勤恳,因为他和你们正在一般的年龄,十二三岁。
    啊,真要说起来,不知是可喜,还是可怜 ? 波罗乔睡得很迟,起得也很迟,恰像一个黄昏时候的无力的太阳;凑巧得很,他又恰巧在黄昏时分起身的。那时候,一道淡黄的日光映射在他灰白的脸孔上,真是一幅绝妙的“夕照”:从夕照中,看出他像是一只倦伏在棚里 ( 其实是在床上;我这样说,害怕他会生气呢 ) 的病牛,又像是古庙中蒲团打坐的老僧,寂寞得像是沙漠,死静得像是深秋的柳林,若要说得更真切一点,那便像是一座后来倒塌了的,而在当时摇摇欲坠的雷峰古塔 !
    你们又要说了,不久,他也要像雷峰塔般的颓然坍塌吗 ? 我要回答说:是的 ! 不错 ! 对啦 ! 他,很可怜相地瘦瘦地全无血色,躺在一只华美的铜床上,青青的绸被盖着在他上面,青青的绒毯就铺在他下面,中间是这样一个灰白色的动物,不像是一条眠蚕倒像什么 ? 哎哟,你们还能说我说错吗 ? 还能打我手心吗 ? 如果近视眼的人走错了跑进这间房里,他一定吃惊着这条眠蚕怎么会如此肥大 ( 我便是一个患近视眼戴眼镜的人呀 )!
    好笑呵,我们讲了许多话了,但是波罗乔少爷还没有醒;不怕我们会因讲话而扰醒了他的睡眠,我们尽讲着他的故事吧。他睡熟,不会窃听我们的;讲下去,讲下去,讲他的故事。



    时钟的叹息
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时钟只是叹气。她的儿子短针吓呆了,几乎呆得动都不动;她的孙子长针,也只微微的颤动一下 ( 我是看不出来,因为我是个戴眼镜的患近视眼的人 ) ;她的曾孙秒针,却又摆过了一步路,尽兜着他的圆道儿玩。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时钟只是叹着气,她的叹气好比无期徒刑似的,时时刻刻,日日月月,岁岁年年,到现在已经叹过了十二年九个月十四天了 ( 她是波罗乔少爷生下来的一天买来的呀:买她来伴着波罗乔 少 爷当时间保姆的 ) 。以后的日子还长哩,她只有叹着气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但是,这么样叹息,竟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一曲催眠歌,催着波罗乔少爷呼呼地睡觉。所以时钟倒变了波罗乔少爷的母亲了;可惜,时钟太小了一些,不像是一个母亲的样子。若是她真是他的母亲时,她要怎样的忧愁呀 ? 她的儿子竟是一个 “ 少爷 ” ! 并不是一个“孩子” ! 他只是白天睡着觉,不去同母亲讲一句话,不去同母亲接一个吻,不去做一件好事情给母亲看看;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( 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身体 ) ,没有一个可爱的笑容 ( 板着拉长的面孔 是 会的 ) ,没有一双做事的手 ( 打架是会的 ) ,没有一双看书的眼睛 ( 看戏是会的 ) ,没肴一张唱歌读书的嘴 ( 吃东西、骂人是会的 ) ,幸亏她不是他的母亲,不然要怎样的悲哀呢 ? 不仅是叹息吧,要整日整夜的哭着呢。
    她虽然不是他的母亲,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他白天睡着觉,也使她够受了,她望着,她难过。
    她叹息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他睡觉: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她叹息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他睡觉: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于是静静的卧室仿佛是一间音乐厅了。听吧,乐声是如此的美妙,乐声是如此的谐和。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时钟的面孔圆得更加圆了,因为她气闷着,在她想来,是要把这叹息声去搅扰他的清梦的,哪里知道倒反而帮助他睡得格外甜蜜了。
    这样,她便变换了一个声音,用力喊一声:
    “镗 ! ”
    少爷醒了,不 !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,他全没有惊醒,他动着,是为了要翻一个身呢。你们只消再听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不是他还睡着吗 ? 所以钟儿再来喊一下,并且多喊一声:
    “镗 ! 镗 ! ”
    没有用,两响过了之后,仍旧是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三响之后,四响之后, …… 仍旧是一个样子。
    她没有办法想,只是叹息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……”
    她没有办法想,只能喊几声:
    “镗 ! 镗 ! 镗 ! 镗 ! ……”
    现在是上午九点钟了。
    现在是上午十点钟了。
    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钟了。
    现在是上午十二点钟了。
    ( 奇怪 ! 这么多、这么响的喊声还是没有用 。 )
    因为你们可以听得: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”
    现在是下午一点钟。
    现在是下午二点钟。
    现在是下午三点钟。
    现在是下午四点钟。
    现在是 —— 现在是下午五点钟,是吗 ? 我知道你们急于要替我说下去了。然而,不是,现在是有新的事情发生了。

新的事情发生了 ? 可是真的 ? ……


    鞋子的跳舞
    —— 喂,你尽叹着气干吗 ?
    忽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来,时钟倒吃惊不小;但是,吃惊是只有一会儿,后来她便笑了。为什么笑的 ? 她以为波罗乔少爷醒来了。假使真个醒来,的确可喜,平常他是非到下午六点钟以后不会起身的。现在四点半钟就起身了,比铁树上开花还可喜呢。
    但是,她立刻失望了,波罗乔少爷没有醒,他还是在鼻子里继续哼出 “ 呼噜呼噜 ” 的声音来。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”
    时钟除了叹息之外,简直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旁的什么方法来。
    —— 喂,叹息是徒然,你总得想出一个有效的方法来弄醒他才是。
    波罗乔少爷还是同一条眠蚕差不多,那么,何来这另一种的响声 ? 所以时钟奇怪得自言自语说:
    “世界上一切都变了,少爷把白天当做黑夜睡觉 ! 房间里没有人也会有讲话的声音 ! ”
    —— 嘻嘻 ! 嘻 !
    —— 哈哈 ! 哈 !
    “真是莫名其妙了;说、笑,都没有人的。 ”
    —— 没有人的 !
    —— 没有人的 !
    时钟睁大了圆圆的眼睛,向各处仔细观察全没有人的影子,一条日民蚕般的波罗乔少爷还是眠蚕一般。她忍不住再试探问一句:
    “朋友,你既然肯热心帮助我弄醒这位少爷,便该出来和我见见,我们是好朋友 —— 不,还是同盟军呢。 ”
    “好的 ! ”
    一只黑皮鞋立刻从眠床脚下跳起在写字台上面,靠着时钟的左面并排着,那是何等滑稽的一个情景。
    “呀 ! 说话的原来就是你们弟兄俩 ……”
    “不,别弄错了。我们不是亲兄弟,倒是表兄弟呢。 ”
    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声音,一只白绫子绣黑花的拖鞋也从眠床脚下跳了起来;他跳在时钟的右面。于是他们不寂寞了;但是他们更滑稽了。
    他们三个互相瞠视,谁也不开口,忽而一齐笑出来。大概他们自己也看出很滑稽的样子。
    “怎么样弄醒他呢 ? ”
    到底是时钟先开口了。
    黑皮鞋说:
    “我们两个自有方法。 ”
    黑皮鞋说着仍旧跳了下去。
    “再会 ! ”
    白拖鞋跟着也跳下去了。
    只听得地板上 “ 喀嗒 ! ”“喀嗒 ” 的在响,时钟慌了。她以为他们跳下去跌伤了吧 ! 便挨到台子口边往下一望,便微微摇头一声叹息:
    “噫,两个小家伙快活得在跳舞呢。 ”
    这样,时钟仍只有不停的叹息。
    “滴答 ! 滴答 ! ……”
    伴着她叹息的,仍然只有波罗乔少爷的鼾声。
    “呼噜 ! 呼噜 ! ……”
    然而鞋子们的跳舞,正缺乏一种音乐声来振奋精神,你们知道,跳舞的时候必须要有音乐伴奏的。现在恰好, “ 滴答,呼噜呼噜 ! 滴答,呼噜呼噜 ! ”的叫他们好不得意呀,这声音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,所以他们跳着波兰舞,跳着俄罗斯舞,跳着天鹅舞,跳着狐步舞,跳着却尔斯登舞,跳呀跳的尽跳着。
    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
    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
    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
    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 喀嗒 !
    ……喀 …… 嗒 !
    咦,奇怪,这跳舞的声音何以渐渐的越跳越低呢 ? 时钟不免再劳驾一次,重新又挨到台子口边 ( 因为刚才已经退到老地方去了,她是最规矩不过的 ) 往下一望,便又微微摇头一声叹息:
    “噫,两个小家伙跳不动了呢。 ”
    但是黑皮鞋抬起了头,疲倦地,无力地,向时钟道: “ 少爷醒了没有 ? 我们跳得吃力极了 ! 脚底也跳痛了 ! ”
    “没有 !—— 这便是你们的有效的方法吗 ? ”
    时钟粗着嗓子的声音,她,显然有点发怒了。
    “这是胡闹 ! 不是方法 ! ”
    时钟面孔圆圆的,余怒未息。
    黑皮鞋也说了,他是一张油嘴 ( 他常常要揩墨黑墨黑的油的 ) ,最会说话,假的说得像真的,死的说得变活的。
    “亲爱的娘娘 ! 别生气啦 ! 若不用胡闹的方法,少爷会醒吗 ? 否则你的斯文的 ‘ 滴答 ! 滴答 !' 早已有用,有效果了,也不要烦劳我们吃力不讨好了。 ”
    “这话才对啦 ! 胡闹就是方法,方法就是胡闹 ! 让我们更闹得厉害一点,少爷一定会醒了,哈哈 ! ”
    白拖鞋本来是一个好小子,只晓得拖一拖走一步的,自从昨晚上少爷来睡的时候,胡乱地一只脚黑皮鞋,一只脚白拖鞋的,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以后,不久,黑皮鞋的顽皮完全传染给他了。他一翻身就跳在少爷的脸孔上去,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起舞来。
    不消说的,自然黑皮鞋也跟了上去,不过稍慢了一步。
    他们便老实不客气地在少爷的宝贵的高耸的鼻子上,平坦的额角上,跳着,舞着。
    “一,二,三,四,噗,噗,噗,噗 ……”
    时钟看了哭不出又笑不出,若不是刚才黑皮鞋叫一声 “ 娘娘 ” ,她一定要阻止他们这样胡闹 ( 她也喜欢人家说她好话的 ) ,现在只好轻轻地说,说得只让自己听得。
    “唉,罪过 ! 这简直不成样子,在打少爷的耳光了,在糟蹋少爷的鼻子了,这两个顽皮的小家伙们 ! ”
    不过,这方法真比吃药还灵验,少爷给他们一阵子胡闹,居然醒过来了。两个小家伙跳得似乎还嫌不够,满床的飞翻乱跳,也忘记少爷醒了没有,幸亏旁边的时钟看得很清楚,这一来,她非常非常地着急,喃喃地喊着:
    “镗 ! 镗 ! 镗 ! 镗 ! 镗 ! ”
    真的,这方法对于那两个小家伙比皮鞭还灵验,居然把他们吓下了床,必恭必敬地,静静地站着。


    袜子的晦气

    现在:
    时钟在得意地唧唧低语;这是快活,为了那波罗乔少爷醒来了。
    鞋子们用着他们巨大的独眼,相对瞠目而视,这也是快活,为了波罗乔少爷醒来了。
    ( 且听听波罗乔少爷醒来说些什么话 ? 这是很重要的 !)
    “咳吐 ! ”
    这是波罗乔少爷每天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;然而不是话呵,是一口很浓,很厚,很腻,很黄的痰呢 ! 他把它送得很远,一直送到离开那床有一丈八尺光景远的一扇玻璃窗上,那窗上立刻雕刻出一朵花儿来了。啊,美丽 ! 波罗乔少爷是个艺术家呢 ! 不,他是个体育家,每天这样练习着肺量,试验肺部是否一天比一天更强健着 ? 是否送出,不,以后应该改为射出 ( 如果说吐出,那便不大雅致,有碍少爷面.子了,得罪了少爷了 ) 。为什么 ? 因为这个样子是少爷练习放困枪呢。如果将来 ( 不知什么时候 ) 真的 ( 假的便糟了 ) 练习成功了,便可以卧在床上,开直了窗子 ( 不开窗子也不要紧,反正可以穿透出去的 ) 闭着眼睛,当机关枪放,不,当高射炮放,还可以击落飞机呢。
    ( 闲话少说,波罗乔少爷再要说些什么话呢 ?)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擦了擦才张开的睡眼,对时钟望了一望。
    “鬼的时钟 ! ”
    这是波罗乔少爷醒来后的第二句话。不过并不是每天如此说的, “ 咳吐 ! ”才是他每天如此说的。
    慢说皮鞋拖鞋表弟兄俩听得骇异;时钟几乎给这句话吓呆了。她那永远不停止的叹息,只有永远不停止 ! 她的一番要少爷早起的好意,给少爷完全辜负了,而且冤枉了。
    少爷本来再想说下去的,但是懒得动用声带让它发声;嘴唇的上下翕张,也怪费事,而且辛苦,所以只在心里头想:
    “你这个讨厌的东西 ! 人家好好地睡觉,偏要 ‘ 镗 ! 镗 !' 地叫。叫 ? 有什么好 ? 吵醒了我这个大少爷,不是又得挨一顿骂 ?—— 昏了,五点钟就要催人起来了吗 ?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,穿好衣服,并且穿上一双簇新的白袜子;假使时钟没有被少爷挨骂,心里头高兴时,她一定要喷啧的称赞这双袜子了。
    “好一位漂亮干净的白袜子姑娘呀 !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伸手下去,摸起一只白拖鞋来套在脚上;再伸手下去,摸起来的是一只黑皮鞋,这可叫他生气了,立刻把黑皮鞋向房门外猛力掷出去,直掷出了窗口。
    “鬼的黑皮鞋 ! ”
    这是波罗乔少爷醒来后的第三句话。也并不是天天如此说的。
    黑皮鞋从三丈高处掉落下来, “ 噗咚 ! ”一声,掉落在一条又黑又脏三年没有流动过的沟水里,这,不知是否波罗乔少爷要叫他洗洗澡的意思 ? 那可不得而知 ! 只有波罗乔少爷自己心里头明白。不过黑皮鞋黑得这样,也的确应该洗洗澡了。
    “大概因为我太顽皮了吧 ! ”
    黑皮鞋在污水里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着。
    其时,白拖鞋虽然已经套上在少爷的足尖上了,可是给少爷的发怒一吓,便发抖得掉下了地板。这样一来,真使少爷发怒呀 ( 白拖鞋真不讨趣,又叫少爷发怒,发怒这坏脾气,对 少爷的 身体是有害的呀 )!
    “鬼的白拖鞋 ! ”
    这是波罗乔少爷醒来后的第四句话。把白拖鞋也丢了出去。
    白拖鞋也从三丈高处掉落下来, “ 噗咚 ! ”一声,掉落在一个人家的庭院中的一缸又冷又白的淘米水中,为什么要叫他掉在那里呢 ? 也只有波罗乔少爷自己心里头明白。
    “大概因为我太顽皮了吧 ! ”
    白拖鞋在淘米水里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着。
    看吧 ! 现在我们尊贵的波罗乔少爷要走出卧室去洗脸了。但是他没有鞋子。即使有,也懒得去拿。没法子 (?) ,便拿袜子晦气。
    “喂,我替你可惜呀,你这雪白的身子 ! ”
    地板轻轻地说,恐怕这位暴躁的波罗乔少爷听得了,免不了要给他蹬几脚。
    “我自己也在伤心呀 ! 但是少爷压迫我,没有办法 ! ”
    袜子说着,几乎流出眼泪来 ( 因为她没有眼泪 ) 。
    “你不会反抗吗 ? 拿袜子来走路,这是强权 ! 不是公理 ! ”
    “我害怕呢 ! 他,他是一个少爷 ! ”
    “不敢反抗 ? 怕什么 ? 老爷也不用怕 ! 他只不过是一个少爷 ! ”
    “不敢 ! ”
    “那是你的晦气 ! 啊 !‘ 女人总是弱者 !' 莎士比亚的话说准了。 ”
    地板似乎非常感慨的样子,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弱者,至多说说好听的空话而已;不然,他为什么不站起来打抱不平呢 ? 可见他也不是一个好汉呵。
    波罗乔少爷从卧室中走到盥洗室里去,踏过地板,也踏过水门汀,把一双白袜子弄成灰袜子。然而袜子没敢提出一句抗议,说一声 “ 不 ! ”她虽然被压迫得厉害,然而她真能忍痛着,波罗乔少爷走了四十多步路,却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。
    地板仍旧是说着他的闲话 ( 废话 !) :
    “可怜 ! 现在她成了一个 ‘ 灰姑娘 ' 了 ! ”
    水门汀冷冰冰地不大多说话的,难得也这样说了一句:
    “倒像我快僵死了似的一般的灰色 ! ”

    牙刷的倒霉

    波罗乔少爷踏着袜子站在盥洗盆面前,无力地拿起一只牙刷来,好像他连拿牙刷的气力都没有了。这一句话有一点对,波罗乔少爷已经有七天没有拿牙刷来刷牙齿了。
    当波罗乔少爷拿起了牙刷;牙刷自然也认得他是波罗乔少爷。
    “喂,少爷 ! 久违了 ! ”
    牙刷快活地说,依 “ 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的公式说来,已经有二十一年不见了。
    “………”
    但是波罗乔少爷摆着少爷架子,没有答应。
    “少爷又瘦了一点了。 ”
    牙刷倒也会说话。他想讨好他。
    “再瘦一点也不要紧!反正不要我干什么话儿!”
    “话是说得不错,只是健康也是人生挺要紧的 ………”
    “ 别多嘴 ! 小家伙 !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拿定了牙刷,要送进嘴里去刷牙齿了。
    “啊哟 ! 求求您少爷赏赐点儿牙膏吧 ! ”
    牙刷哀求着。
    “哈 ! 什么话 ? ”
    “牙粉,牙粉,我只要一点儿牙粉 ! ”
    “没有 ! ”
    “有,有,在抽屉里。 ”
    “呸 ! 难道少爷为了牙刷去拿牙粉来吗 ? ”
    “小的不敢 ! 但是 ……”
    “但是,但是什么 ? ”
    “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,请刷吧,小的效劳就是。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看着牙刷一张不高兴的脸,立刻生气地厉声说道:
    “你这个毛小鬼 ! 为什么给我看不高兴的脸 ? ”
    牙刷战战兢兢地回答道:
    “少爷 ! 小的怎敢 ! 只是,只是 ……”
    “有话快说 ! 只是,只是什么 ? ”
    “只是少爷的牙齿有七天没有刷了呀 ! 那上面堆满了黄色的乳酸呢。我虽然没有鼻子,也难闻得很 ! ”
    “混帐 ! 简直不成话了 ! 少爷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,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;也不许有谁批评。就是少爷坏,偏要说他好;少爷丑,偏要说他美;少爷臭,偏要说他香。 —— 懂了吗 ?—— 你这笨东西 —— 你这蠢货 ! ”
    “懂了 ! 懂了 ! ”
    这样子,在少爷胜利了以后,就自己刷着自己的牙齿了。嚓、嚓、嚓地响。
    “吐 !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刷完了牙齿,吐出来的不料是口污血。
    “喔,你这坏东西,坏得很,你把我的牙齿刷出血来了 ! 这是你故意的恶作剧,使我下次不敢再来差你劳动,为少爷服务 ! ”
    “哪里的话,小的责任是专管刷少爷的牙齿,少爷若不贪懒,我做牙刷的哪敢贪懒 ! ”
    “花言巧语 ! 打嘴巴 ! ”
    “哪里,哪里,不敢,不敢,这是真话,实在的话 ! 倘若少爷的牙齿雪白如玉,也是我做牙刷的光荣呢 ! ”
    “我问你,你既然如此热心,好意,却又怎么会把我弄出血来的呢 ?—— 少爷一滴血抵过穷人一条命 ! ”
    “这是因为少爷长久没有刷牙齿的缘故呀 ! 我晓得,少爷如果能够天天刷牙齿,那就不会出血了。虽然我不是保险公司的老板,却可以写下一张保票 ! ”
    “我要高兴,天天刷牙。我不高兴,三年零六个月不刷也由得我。一切都随我的便,谁敢管我一管 ! ”
    “但是这样做要吐出污血来的呀 ……”
    “不同你多讲 —— 少爷的一滴血,穷人的一条命 ! 我就要你的命,赔偿我这一口血 ! ”
    “救命 ! ……”
    一只牙刷就被掷在角落里,幸亏跌得凑巧,跌在一个地毯大阿哥的身上,没有丧了性命,只是跌断了他的独腿。
    从此他就跛腿了,在这条跛腿上永远刻着一个少爷残暴的创伤印记。

    毛巾的死刑

    大概今天波罗乔少爷高兴些了,所以在刷了牙齿之后,再要用毛巾来洗脸,这是一年里头没有几次的。假使,你们在随便什么时候,在随便什么地方,肯留神观察一切事物,那么,当你们遇见波罗乔少爷时,便可以看见他那老是一张不十分干净的脸孔。
    “童话中的一个 ‘ 吃炭男 '! ”
    你们或者要这样喊出来 ( 这是一个不光彩的绰号,你们请把说话声音说得很轻,很轻, 别让波罗 乔少爷听得,他会大发雷霆的 !) 。
    少爷固然高贵,但是少爷的脸孔太不高贵了 ! .满脸灰尘,像灰白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黑云,像吃炭过日子的;不过,少爷实实在在是吃白米饭的,他脸上所有的黑气,不是煤炭分泌出来的某种炭化物,而是肮脏、龌龊。
    但是,你们要记得,在少爷面前,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说话的:
    “噫 ! 少爷 ! 你脸上够龌龊呢 ! ”
    这么说,保证他要生气。你们只能这样说:
    “啊,少爷 ! 你这几天脸色不大好看呢 ! 怎么这般黑 ? ”
    于是少爷笑了,他准能回答你们:
    “是吗 ? 你们看我脸上这么黑,太阳晒得这样子的 ! 人要运动,没有法子,脸被晒黑了, —— 但是,这是健康美,日光浴呢。 ”
    这话,你们听了,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好笑了,少爷虽然笨,这个谎话倒编得聪明。他很会圆谎呢 !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有几天也想振作一下子,把脸孔上所有的肮脏 ( 说得雅致一点儿叫 “ 黑气 ” ) 完全洗去,但是今天他揩了一秒钟或半分钟的脸,不知又要过若干年月日后再有这样一次 “ 大扫除 ” ,所以脸孔永远灰溜溜儿的,不会有干净的日子了。
    哈哈 ! 说你们也不相信。
    当波罗乔少爷拿起了毛巾;毛巾自然也认得他是波罗乔少爷。
    “喂 ! 少爷 ! 久违了 ! ”
    毛巾快活地说,她有三个月不曾同少爷亲吻了。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但是波罗乔少爷又摆起少爷架子来了,不吭一声。
    “ 少爷又黑了一点了。 ”
    毛巾再凑趣地说。
    “再黑一点也不要紧 ! 反正不关你的事情 ! ”
    “不过,黑了不是要我多费劲了吗 ? ”
    “别多嘴 ! 小家伙 !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绞于了毛巾,便要揩面了。
    “啊哟 ! 求少爷赏赐点肥皂吧 ! ”
    毛巾求乞着。
    “ 哈 ! 什么话 ? ”
    “肥皂,肥皂,我要一点儿肥皂 ! ”
    “没有 ! ”
    “有,有,在抽屉里。 ”
    “呸 ! 难道少爷还要为毛巾去拿肥皂吗 ? ”
    “少爷要揩面,只有请少爷自己拿肥皂 ! ”
    “哈 ! 你比牙刷更无礼了 !—— 你认得我是少爷吗 ? ”
    “我认得你是少爷,所以叫你一声 ‘ 少爷 '! ”
    “你一点也不客气吗 ? 好,如果你不把我的脸孔揩得像你一样干净,便要取你的命 !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再把毛巾浸透了水,重新绞了起来。
    毛巾滴于了最后的一滴眼泪!叹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!
    “苦 —— ”
    “不错,不替我揩干净,便要叫你 ‘ 破 '! ”
    少爷冷笑着,接着便揩着脸孔。
    揩过了一遍之后,少爷在镜子里照照自己的脸孔看。
    “啊呀呸 ! 仍旧黑的像炭一样 ! 。 ”
    他把毛巾向水盆里用力一掷,不管给掷痛了没有。
    “再揩 ! ”
    第二遍。
    “再揩 ! ”
    第三遍。
    “再揩 ! ”
    第四遍。
    “再揩 ! ”
    第五遍。
    “ 再揩 ! ”
    第六遍。
    …………
    真的,波罗乔少爷即使揩上九千九百八十八遍,揩满了一万遍 ( 你们可以计算得出这位少爷已揩了十二遍了 ) ,也揩不干净他的脸孔。要脸孔干净,是要天天揩洗的。
    因此,毛巾终于被少爷判决了死刑。
    撕 ——
    你们可以听得毛巾的身体被分家了。
波罗乔少爷把两爿毛巾老远地掷出去 ! 他趁此机会还可以练习练习臂力呢,预备将来开全市运动会时,出席当掷铁饼选手。这个想法倒也不坏。

    水瓶的怒气

    直挺挺站在矮几上的一个水瓶,他忽然地被波罗乔少爷的眼睛射中了 ( 斯文点说, “承蒙青睐 ” ) ,受宠若惊,浑身格外发亮。
    是的,波罗乔少爷想喝点水了,因为他口渴得很。口渴不是没来由的,波罗乔少爷自己心里明白。
    “昨天夜里,我实在把杏仁饼吃得太多了;不过,睡在床上吃什么半夜饭,或者吃什么夜点心,做少爷的总少不了这少爷的排场,这少爷的风光……”
    少爷想到这里,不觉眉飞色舞了,他便躺下在沙发椅子里对着水瓶大声喝道: .
    “喂,我的小狗 —— 热水瓶,自己跑过来,少爷要喝点水呢。 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水瓶因为少爷喊他做小狗,便生了气,不理睬他。
    “啊哟 ! 猪 —— 你这热水瓶 ! 为什么不跑过来呢 ? 哈哈 ! ”
    少爷说着,自己也笑了,他明知水瓶没有脚,不会走路,可是由于自己得意,说这几句 “ 风凉话 ” ,故意和水瓶开玩笑的。
    但是水瓶倒认真起来。
    “请问少爷有没有脚 ? ”
    “怎么会没有 ! 两只 ! ”
    “在哪里呢 ? ”
    “在肚子底下,结结实实的两条腿 ! ”
    “我以为少爷是没有脚的;或者是个跛子; ……”
    “呸 ! 跛子 ? 亏你说得出,你的少爷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少爷呢 ! ”
    “不见得吧 ! 怎么连水瓶也不会走来拿 ? ”
    “你这个长颈鹿 —— 热水瓶 ! 少爷的脚哪里是为拿热水瓶而生的 ? ”
    “那么少爷的脚究竟为什么而生 ? 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一个少爷,竞给一只水瓶难住了,的的确确是世界上一个最大的笑话。
    波罗乔少爷脸孔上热辣辣的。坐不安稳了,他挺起了干瘪的胸膛,勇敢得像一个包打败仗的武士,站在水瓶面前厉声问道:
    “热水瓶 —— ”
    少爷刚刚说出这三个字,便给水瓶的话挡住了。
    “少爷,一个十全十美的少爷 ! 请留心点说话,别丢脸,想想吧,我并不叫什么 ‘ 热水瓶 '! ”
    “那叫什么名字 ? ”
    少爷倒怔了一怔,一时想不起来,怒气只是在胸膛里盘旋上下,像七上八下的水桶那样但扑不到水瓶的身上去。
    “我为增进你一点儿常识起见,告诉你,我叫‘保温瓶'。”
    水瓶居然是个严厉的教师了。
    少爷不仅没有发怒,并且失笑了。
    “呵呵 …… 是的,是的,这就叫做 ‘ 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 ' 啊。东洋货是叫热水瓶,西洋货是叫保温瓶。是不是 ? ”
    “嘿嘿,嘿 ! ……”
    惹得水瓶冷笑了,接下再追问一句。
    “那么中国货的又叫什么呢 ? ”
    “水 …… 水 …… 水瓶子 ! ”
    “恐怕就叫 ‘ 波罗乔少爷 ' 吧 ? ”
    “哎哟 ! 热水瓶,你得放规矩点 ! 别这么胡扯。 ”
    若不是少爷想喝点水,早把这水瓶扔到窗外面去了。然而水瓶竟也不怕,他说:
    “喂,少爷,我也得请你注意点,我叫保温瓶,别这么随便瞎说。 ”
    “什么是保温瓶 ? 简直是保瘟病 ! ”
    “因为无论冷的热的东西,藏放到我的肚子里,便保持了它们原来的温度,所以叫保温瓶。波罗乔少爷连这点常识都不懂,变成一位呆笨鸟少爷了。 ”
    “不,我偏要叫你热水瓶,说出话不改的。 —— 热水瓶 ! ”
    “保温瓶 ! ”
    “热水瓶 ! ”
    “保温瓶 ! ”
    “热水瓶 ! ”
    “保温瓶 !—— 你这个像煞有介事的少爷,为什么有了错误不肯改正呢 ? ”
    “少爷就是皇帝 ! 说出话来就是法律 ! 譬如一座高山,少爷要说大海,只好是大海。大概你还没有读过《中国历史》。秦二世皇帝指着鹿说马,那鹿就是马了,永远不必改正 ! ”
    “废话 ! 废话 ! 现在没有皇帝,皇帝都死得精光了 ! ”
    “有,英国有女皇,日本有天皇,我便是少爷皇 ! ”
    “嘘 ! 革皇帝的命 ! 砍皇帝的头 ! ”
    “拔你热水瓶的嘴 ! ”
    少爷说着,用力拔着水瓶的木塞;其时水瓶正在怒气冲冲,他生平最恨的便是专制的皇帝,皇帝,皇帝,说得他全身的 “ 血 ” 也沸了。木塞一拔开时,立刻一股热气直扑到波罗乔少爷的脸上去,蒸炙到他脸上,吓得这个愚蠢的少爷飞也似的逃走,不要喝开水了。
    但是水瓶还在生气。
    “嘘 ! 嘘 ! ……哺 ! 哺 …… 革掉皇帝的命 ! ……砍掉皇帝的头 ……”
    矮几看清楚这回事,不觉叹道:
    “看不出保温瓶倒有这样的英雄气概,对于一个强横的少爷能够反抗到底 ! 他比那牙刷、毛巾,强得多了。 ”

    痰盂的失望

    好几回已经说过了,少爷每天醒来后的开口第一句话,便是:
    “咳吐 ! ”
    这句话很简单,只有两个字。从字面上讲,也没有什么大意思,只不过吐出些什么东西而已;在声音上听起来是吐痰。吐痰也算不得天大的事体,在剥削社会里,也许一百个人中会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是吐痰的呢,他们生活穷苦,害了那或轻或重的肺病呢。
    不过,波罗乔少爷的吐痰,却有点儿特别。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,生活多舒坦,营养多丰富,该不会害上肺病,以至于不停地吐痰吧。
    “痰吐在什么地方 ? ”
    去问随便哪一个小孩子,再小一点的也可以,三岁,四岁的,他们都会睁大了眼睛,张开小嘴巴,小声小气地回答:
    “吐在痰盂里呵 ! ”
    这样的回答,好比 “ 三加四等于七 ” 一样的容易,而且大家都做得对的答案。
    如果是大一点,九岁或者十岁的,他们更会把这个答案用好听的歌来唱。

痰是不能随地吐,

随地吐痰惹人怒 !

何不上前两三步 ?

对准痰盂往下吐。

不是故意多噜苏,

痰如老虎又如斧。

肺病传染真恐怖,

害了肺病苦真苦 ! ……
    但是,不要小看少爷,他现在已十三岁,怎么会不曾唱过这个歌呢 ? 可惜波罗乔少爷家里的人,过分地溺爱少爷,怕惹少爷生气,因此少爷虽然随地吐痰,却是 “ 随地吐痰无人怒 ” !
    于是少爷随地吐痰的坏习惯养成了 !
    于是少爷又:
    “咳吐 ! ”
    啊哟,美丽光洁的地板上放着两口很浓、很厚、很腻,又白、又黄的痰,假使有一位近视眼的客人跑过来,以为地板上怎么会开着两朵雏菊而奇怪起来呢 ?
    但是这还不算稀罕,好戏在后面啰。
    于是少爷再:
    “咳吐 —— 咳吐 —— ”
    啊哟,漂亮雪白的墙壁上,也开着两朵雏菊了。恐怕近视眼的客人更要奇怪着,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了吧 ! 怎么墙壁上会开出花来呢。
    于是少爷还:
    “咳吐 —— 咳吐 —— 咳吐 —— ”
    啊哟,明亮干净的玻璃窗上,也开放三朵雏菊来了。三角式的挨得很匀称,姊妹花呢,它们是三姊妹 ! 这真叫近视眼的客人弄得莫名其妙。同时少爷的本领也着实叫人佩服。
    少爷吐痰吐得吃力了。
    痰盂在少爷的床边头:站着,看着,眼红着,嘴馋着,咽着唾水,心里想着。
    “痰是不能随地吐,随地吐痰惹人怒 !—— ”
    他想到这里,不知不觉的打着好听的调子唱出来了。
    “何不上前两三步 ? 对准痰盂往下吐 ! ”
    少爷不听犹可,一听大怒,他喝着:
    “痰盂 ! ”
    痰盂以为少爷要吐痰了。倒一乐,他将有好的粮食了,眼巴巴的已经望了好久呢,所以连忙答应着。
    “是,亲爱的少爷,我在这里 ! ”
    “我问你:你可以教训少爷、批评少爷吗 ? ”
    “不敢 ! 不敢 ! 小的不敢 ! ”声音发颤,又恭敬,又畏惧。
    ( 曾经和少爷对抗过的水瓶,它叽叽咕咕地说 “ 痰盂究竟是下作的奴隶东西 ! ” )
    “既然不敢,何以你敢说: ‘ 何不上前两三步 ? 对准痰盂往下吐 !' 呢 ? ”
    “不过 …… 痰是 …… 应该 ……”
    “什么 ? ”
    “小的不敢 ! 小的不多嘴了 ! ”
    “哈哈 ! 哈 ! ”
    少爷狂笑了,笑得喉咙里头又有什么东西塞住了,于是少爷不免又要:
    “咳吐 —— 吐 ! ”
    啊哟,盖在少爷身上的团花红绸被面上,也忽然地开起一朵特别大的雏菊来了。
    痰盂哭不出眼泪来,只是唾水在喉咙里打滚。
    “今天老清早阿毛替我灌下了半肚子的滴滴涕,可惜没有用,吃不到痰,那臭药水又消化不了。倒霉 ! 倒霉 ! ”
    它叹过一口气后,小心地轻轻地自言自语着。
    不是故意多噜苏,
    痰如老虎又如斧。
    肺病传染真恐怖,
    害了肺病苦真苦 ! 少爷自然没有听见,不然又要发怒了。
    书包的绰号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把痰吐干净了,便一口气跑下了楼,一声不响的背了书包,大踏步地走出去了。
    你们必定要说了,怎么早餐 ( 其实是晚饭了 ) 也不吃 ? 便这么空着肚子上学去了 ( 的确,如 果 读夜校,似乎时候还太早呢 )?
    然而可以不必担心,波罗乔少爷的书包,简直是一个厨房,里面什么吃的东西都有呢。你说葡萄干吧,至少在一千粒以上;其他如奶油啦,咖啡啦,香蕉糖、橘子糖啦,各式的水果啦,把书包的肚皮塞得膨胀起来,好像里面藏着不知几多的书。这一件事使这书包感觉到非常烦闷的,他因此曾经得到了一个不名誉的雅号。
    有一个少爷的同学,他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小伙子。有一次,他走上前去拍拍波罗乔少爷的肩膀,十分羡慕地:
    “波罗乔,我真爱你,喜欢你,你是多么用功的好学生。在课外,书看得这么多 ! ”
    “唔 ……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心里在暗暗好笑。
    “可以给我瞧瞧吗 ? 看看有哪些书,我可以借读一下的 ? ”
    “唔 ……”
    这个小老实人,便动手去翻开书包一看,使他吃了一惊,他喃喃地对波罗乔少爷说:
    “啊唷,啊唷,我还以为是一个图书馆,料不到是一爿食品店 ! 我看见三只苹果,像三个睡着的胖娃娃的三张火红的脸 ! 一块不大不小的面包夹火腿 ( 有人叫它做 “ 三明冶”,都是外国话 )—— 或者里头夹的是五香牛肉,可能我看错了 —— 喔,喷香喷香的!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却得意地笑着说:
    “咯,咯,咯 ……我这个书包,是随身带的一座活动厨房呢。你还没有听得那些小三子匀说的呢?‘吃食不忘读书,读书不忘吃食'。我不像你们那些书呆子那样呆!读了书就忘记吃食了!”
    这几句话,说得那个老实的同学半晌说不出话来,他好像听到那《鲁滨逊飘流记 > 的故事,惊奇得了不得。
    可是这位浪漫的少爷,却还要告诉他一个自己的浪漫故事;更使他疑心到世界上的事情,真像《山海经 > 里头讲的,无奇不有的。
    “喂,书呆子,我告诉你:上一个月三十一天中,我只去上了半天的课。但是这天我还起了一个特别的早,起来时刚巧正午十二点钟,我想起今天要上学去,便把书包装满了吃的东西,预备上课时消遣消遣,娱乐娱乐 —— ”
    那位老老实实的同学不觉失声叫了出来。
    “嗨,上课竟是一种消遣么 ?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摇摇手,止住他说下去。
    “你别插嘴,快听我讲,这是比什么安 ‘ 走 ' 生 ( 读者不要和少爷一样念别字才好 ) 的童话还要有趣一百倍。当放晚学前一课,功课是书法,我不写字,却大吃其黑酥糖,吃得满嘴都黑黑的。我自己倒不曾觉察,那位老花眼的老师走过来说: ‘ 今天你比较用功了,写了不少的字;但是写字的时候,要当心墨涂到嘴上去,那究竟不好看'。哈哈 ! 哈 ! ……我忍不住笑了半天呢。我因为快活,又一口一口地吃下了数百粒花生米,外加一个长把梨。回去时肚痛,腹泻,结果我还是不快活 ! ”
    “这是应该的,不然,不做工作的人都变做快活的人了。”
    虽说他是个书呆子,这句话着实把少爷讽刺了一下子,像一只马蜂狠叮着一只蠢笨的猪 !
    书包是永远记得这个故事的。但是事情还不止如此。
    就在这一天,书包里的一块鸡蛋糕,对着一个奶油夹心面包讲: “ 书包真好福气,一天到晚吃得饱饱的 ! ”
    “是呢,但是他还不大高兴。 ”
    “何以见得 ? ”
    “你不看见他一天到晚铁青着脸孔吗 ? 你从来没见到书包有笑容吗 ? ”
    “真的,我倒从来没听见书包发出过嘻嘻哈哈的笑声 ! ”
    “其实,他是自寻烦恼。这个贱货,只配同污墨、臭笔、破书、烂纸做朋友的,我们高贵的食品伴着他,他反而不高兴起来,多么的愚蠢呀 ! ”
    书包听得清清楚楚,尽管他是好性子,可再也忍耐不住了,便用力夹一夹,只听得:
    “痛 ! 痛 ! ”
    鸡蛋糕说:
    “哟唷 ! 痛 ! ”
    奶油面包说: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嘻嘻 ! ”
    书包这时候真笑了,他笑起来同大家一模一样的。
    “哈哈 ! 小妖精们 ! 我来笑给你们听听吧 ! 但是你们不要哭,那才有趣 ! ”
    “下贱的东西 ! ”
    不知其中的哪一个骂起来了。
    “哼 ! 你们算高贵 ! 你们也只是少爷牙齿缝里的东西,为了你们,我给人家起了一个难听的绰号了,我还能高兴吗 ? ”
    “为了我们 ?—— 是什么绰号 ? ”
    “鱼皮书包 —— 你们想,我明明是绸制的东西,很体面,又清雅,都因为你们这般小妖精,弄得我浑身油透。少爷的一个聪明朋友,他吃过鱼皮花生的,看着我,便把 ‘ 鱼皮 ' 两个字用到我身上来了,叫人好不难堪 ! ”
    “鱼皮书包 ! ”
    鸡蛋糕觉得这个绰号非常有趣,就大声叫起来。
    “厚皮书包 ! ”
    奶油面包因为奶油吃得太多了,说话声音含混不清,把 “ 油皮 ” 喊作 “ 厚皮 ” 了。
    但是鸡蛋糕听得了,益发起劲,他也来发明一个:
    “牛皮书包 ! ”
    奶油面包不肯让步,他虽然笨,想了一会,居然也说:
    “猪皮书包!”
    书包忍无可忍了,他用尽力气一夹,冷笑着说:
    “免得你们再喊‘狗皮书包'就止住嘴吧 —— 可笑的廉价的家伙!”
    檀橄榄看着鸡蛋糕和奶油面包给夹做一团,他便说了一句公正话:
    “谁叫你们嚼舌头?这总算是给你们爱饶舌头的报应 ! ”……
书包一直想,想,想:今年春天给波罗乔少爷带回家来,挂在一只钩上,仿佛有半个多年头了,记不清楚现在是深秋还是初冬,只觉得好久好久了。他老是给悬空挂着,像钟摆样地摇曳着,正在沉思默想的时候,这天早晨,波罗乔少爷跑过来把他背上了。


    手杖的顽皮

    这是另一天的故事。
    那天的天气的确很好,没有风,也没有雨,只有明亮的阳光。这种天,要说是读书的天,那实在是太笑话了,波罗乔少爷将要第一个反对,假如他家里的人定要这么主张,也许他会重重地掴你一下 —— 记响亮的巴掌。
    所以,手杖真是聪明,他倒是一位心理学家呢。他懂得:这种天气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天气,若说它是读书天,不错,最好的读书天就是这种天气,用功读书也正是这个时候,可惜少爷不是这种人。说得冠冕堂皇一些,少爷是另一种材料,注意 ! 不是废料 ! 他喜欢作野外自然研究的功课的,乐得顺顺他的意愿讨他的好。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在院子里踱出踱进,他走进院子里。望一望,云飞在天,鸟歌在树,天气多么好 ! 他回到屋子里。望一望,书本在桌,桌上有笔,情景多么严肃 ! 他每次回到屋子里,总是给书与笔吓唬出去。少爷无可奈何,重复踱到门口边,脚还没有跨出去,便抬头呆望天
    好像一个天文学家的爱好天空那样,不觉长叹一声吟出一句诗来:
    “天气 —— 多么 —— 好呀 ! ”
    手杖知道时机成熟了,他便凑趣说:
    “是的,少爷何不到外面去走走 ? ”
    “少爷倒吃了一惊,因为这句话触着了他的心事,回头看看,没有一人 ( 还好 ) 。
    “好天气,散散步,少爷不要三心两意了。 ”
    回头看看,四下里仍然没有一个人 ( 奇怪 ) 。
    “好天不是读书天,且到外面玩一天。 ”
    再回头看看,又没有人;但是,壁角落里的一根手杖独自在摇摇摆摆地,这两句诗吟得真得意呢 ( 明白了 ) 。
    “哈哈,你真是我的知心朋友呀 ! ”
    手杖忙鞠了一个躬,一百八十度,表示不敢当的意思,倒在地上,一连滚了几十个转身,便滚到少爷身旁来了。
    “少爷,哦,我愿意,同你,啊,做一个亲爱的游伴 ! ”
    现在波罗乔少爷乐得顺水推舟,拾起手杖,勇敢地走.出去,像一个出征的武士。
    走到一棵大树旁边,少爷抬头向上一望,他看见一件好东西,真是使他欢喜。卫懿公喜欢仙鹤,王羲之喜欢白鹅;波罗乔喜欢鸟窠,都是世界上的大人物。
    念头在少爷头脑里转动了。凡是大人物,都是会动脑筋,会用思想的。
    “假使我用这手杖投掷过去,那么鸟飞了,蛋碎了,窠翻了,我胜利了 ! ”
    但是,少爷用力投掷的结果,并不像他所预料到的那样 —— 一根手杖掷了过去,正钩住在鸟窠的树枝上。
    少爷失望了,生气了。
    那手杖挂在树枝上,好像一个上吊的犯人,样子并不好看。可是他,临风摇曳,很得意地自得其乐。这还不够,却要假装从高处掉下来的模样,反而发急地大声喊着。
    “救命 ! 救命 ! ”
    少爷又好气又好笑。蹒跚地跄过去,伸手把手杖接了
    下来,不知怎么的,一,二,三,四,五,六,一连六个鸟蛋掉在他头上,这些鸟窠里的蛋像迫击炮,打得少爷叫不出,哭不出。这一次的失败,他认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的侮辱。
    “亲爱的少爷 ! 不要哭 ! 复仇 ! 是树枝不好 ! ”
    蛋黄蛋白流了满头满面的、垂头丧气的少爷,他不料手中的手杖倒这般的聪明,而且有志气,又勇敢,于是少爷回嗔作喜,精神一振,决意复仇了。他恨不得把这棵大树 “ 碎尸万段 ” ,发泄心头怒气,可惜身边没有关刀,只好借重手杖了。
    他看准了那条最低而有鸟窠的树枝。高高地纵身一跃,想用手杖钩住,似乎是钩住了,然而少爷倒在地上了,幸而没有跌成肉饼,运气还好,再有复仇的机会。
    一阵风吹过来,大树在飒飒地发抖了。
    “喔,痛 ! 跌痛了 ! 头,手,腿,浑身 ……”
    少爷站了好几次还站不起来,嘴里不住的呼痛。但是手杖依旧慷慨激昂地说道:
    “亲爱的少爷 ! 不要喊痛 ! 要喊复仇 ! 誓死复仇 ! ”
    少爷下不了少爷的面子,忍痛爬起来,再握定手杖,咬紧牙关,撩起衣袖,粗野地向大树一击,这一击至少有十斤力气 ( 请读者们不要害怕 )! 但是,奇怪得很,手杖用力击过去,却加倍用力还过来,还过来,还过来,恰恰还在少爷的头颅上,“笃 ! ”的一声,只比老和尚敲大木鱼的声音稍微低了一点。
    “哦,怎么 —— 痛呀 ! ”
    少爷丢掉手杖,双手捧住了头。但是平卧在地上的手杖,他装腔作势地说:
    “这家伙好像有弹力似的,把我撞了回来 ! 天哪 ! 我从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事 !—— 但是,亲爱的少爷 ! 你要复仇,誓死复仇 ! ”
    然而这位哭丧着脸的少爷,并非钢铁铸成的硬汉,不过比纸糊的略略硬一点儿。他一连碰了三个钉子,还敢复仇吗 ?
    “我的手杖 ! 我想今天我还是早一点回去的好。 ”“ 如果少爷肯吃亏的,没有雪耻复仇的决心,那么,我也想早一点回去好,我愿意伴着少爷平平安安地回家去。 ”
    少爷既然争气不来,自然没有话说,只好拉着手杖回去。他们回到家门口,狗,鹅,猫,不认得少爷了,他们都是蠢货。哪里知道少爷挂了彩,涂了花脸,吃苦,挨打,非但不同情支持,反而一齐喊起来,拒绝这位不相识者进去。这次幸亏手杖真的帮忙,不然少爷还要吃闭门羹哩。
    但是少爷有气无处出,现在狗、鹅、猫的没有礼貌,不尊敬主人,少爷可以借口打他们一顿出出气了。
    幸亏手杖劝住,否则又要掀起一场风波了。手杖告诉少爷:
    “不要这样,他们是欢迎你呢。 ”
    “你知道他们是在说些什么话 ? ”
    “他们在说: ‘ 黄黄黄,少爷鸟蛋黄;白白白,少爷鸟蛋白;咪咪咪,少爷真美丽 !' 这倒是一曲最好听的《欢迎歌》呢。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听了没有话说,只觉得很伤心,然而已经平平安安地跨进家门口了。

    眼镜的淘气

    这是新近的一个故事。
    照实事求是说话,波罗乔少爷的眼睛是健全的,目力测验,两只都是一点五。他从来不曾把小牛看作小马,或者把羊屎看作黑豆;然而他偏偏要戴上一副眼镜。这真是不可理解哩。然而他聪明得也知道这一点,恐怕旁人要误会,要说他 “ 出风头 ” 一类不好听的话,所以不等到人家提到 “ 眼镜 ” 两个字,只须对他眼镜望一望 —— 他的眼镜是蓝黑色的,这自然更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。他立刻要向你们郑重声明了:
    “挡风啦,外面风紧,灰沙刮得大呢,讲究一点卫生好嘛。 ”
    不错,理由多得很。
    然而,没有理由的事情来了。
    波罗乔少爷把戴的眼镜推一推正。
    “眼镜 ! 你规矩些 ! ”
    “是的,少爷 ! 我很规矩着呢。 ”
    但是少爷的眼睛从镜片里望出去,显然不是一个平常的情景,五光十色,七花八门,少爷似乎有点头昏目眩
    呢。
    “规矩;那么你在做些什么勾当 ! ”
    “哎哟,少爷 ! 我在规规矩矩地放映电影呢。 ”
    “什么电影 ? ”
    “这是要问少爷自己了。凡是少爷做过的,电影上面不会漏掉,绝对不会减少少爷的光荣,那里全然是少爷一手做的事情。 ”
    “什么一一 ”
    少爷虽然嘴里很生气的说 “ 什么 ” ,却也在偷偷地用心看电影了。
    电影的情节真好,可惜是无声的;但是这更其显得出艺术价值来。滑稽大王卓别麟不是曾经这样说过的吗 ?
    “电影应该是无声的,这是静默的艺术 ! ”
    电影一开始就是一间华美的卧室,一位懒得少有的少爷,躺在华美的床上,当正午的时节还未醒来,害得那只忠诚的时钟只有叹息。
    忽然地滑稽的把戏出现了:一只皮鞋,一只拖鞋,跳落在时钟的旁边,大概他们在商量什么事情吧。随后,皮鞋和拖鞋仍旧跳了下去,并且一同跳起舞来,舞的姿势还不错,脚尖,脚跟,都用到了。事情更滑稽了,两个顽皮的家伙竟跳到少爷的头上去了。把少爷的额角当作光滑油漆的地板 ( 可惜面积太小了些 ) ,一起一落地跳着。这一下子少爷才被弄醒了,但是他们也很敏捷地回复原位,丝毫不曾被少爷发觉。
    可是他们的运气真不好,少爷穿起鞋子一看是两只两样的鞋子,立即把黑皮鞋丢出去,掉在阴沟里;白拖鞋发着抖,这一抖,少爷生气了,也把他丢出去,掉在淘米的泔水缸里。
    这样,少爷便踏着袜子走路,这总算是袜子的晦气。
    接着,牙刷更倒霉,被摔断了腿,为的刷出了少爷牙龈里的一滴污血。
    毛巾死得真惨,但是少爷还得意自己的手段干脆利落,一撕两片。
    少爷的书包里完全装着吃的东西,把一个体面漂亮的书包,弄成鱼皮一般,和一块最肮脏的揩油腻的抹布差不多。
    一切的东西,在少爷的淫威权力之下,都是倒霉 ! 晦气 ! 糟糕 ! 不幸 ! 恐怖 ! 屠杀 ! ……然而只有手杖却仗着自己的聪明,戏弄了他这个懒惰、顽冥不灵的主人,不但是滑稽,而且是嘲讽,是全剧最精彩的地方:不用说,这喜刷的终结,是作恶的少爷被大伙儿打倒 ! ……
    波罗乔少爷看得不光是头痛,还有点心痛,他不能再多忍受一秒钟,立刻将眼镜脱了下来,用手帕擦擦眼睛。
    “啊,我人没有老,已经眼花了 ! ”
    少爷所以要这样倚老卖老地说,是想减少一些惭愧。
    “少爷不要这般说,你刚才所看见的完全是真人真事。 ”
    眼镜偏偏要像戳穿纸老虎样地戳痛少爷的心事。
    “好了,这样说,我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呢。 ”
    “自己亲手做的事情总不该抵赖吧。 ”
    “赖 ?—— 哼 !—— ”
    奇怪,眼镜也不再答话,他只在桌子上自己旋转着,像一个陀螺一般,忽而停止了,两片玻璃放出两道很亮很亮的光芒来,映在白壁上,立刻种种情景又活动起来。
    圆面孔的时钟;
    沟水淋漓的黑皮鞋;
    淘米水滴滴点点的白拖鞋;
     断了栖的牙刷;
    踏污了又蹬破了的袜子;
    分了家的毛巾;
    没有软木塞的水瓶;
    垃圾布般的书包;
    弯曲了的手杖 ……
    他们都哭丧着脸,似怨、似慕、似泣、如诉的齐声说:
    “波罗乔少爷你做过这样的事呢 ! ”
    少爷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,他摇摇头说:
    “今天头脑作怪呢,戴了半个钟头的眼镜,便这样糊里糊涂起来;眼镜竟也是这样不好惹的,我枉自做了一个少爷 ! ”
    眼镜又在桌子上打圈子了,转得比刚才还急,还快,突然停住;眼镜却在十倍百倍的长大起来,两块镜片像两面大的圆镜子,真是有趣,有趣得出奇。
    少爷望望镜子里可有些什么东西 ?—— 啊哟 ! 麻烦 ! 讨厌 !
    一只时钟大摇大摆地在叹息;
    一会儿是皮鞋和拖鞋在少爷额角上跳舞;
    一会儿是一双踏污了的袜子套在少爷的两个
    耳朵上面;
    一会儿是牙刷在少爷鼻孔里抽动起来;
    一会儿是撕碎了的毛巾片片作蝴蝶飞,飞成
    “可笑 ” 两个字;
    一会儿是水瓶蒸发着水气,烟雾弥漫;
    一会儿是书包挂在少爷的项颈里,使少爷闻
    到一阵一阵叫人作呕的油腻气息;
    一会儿是手杖在摇曳着,忽然无礼的敲在少爷的头上 ! ……
    “啊哟 ! 混账 ! 手杖 ! 你打起我来了 ! ”
    就算少爷脾气再好些也忍耐不住,他这样大喊出来。
    其实,屋子里安安静静,没有什么。真的,一点儿没有什么,就是手杖,也仍旧斯斯文文地倚靠在墙壁的角落里。
    “唉,唉,这是怎么一回事 ? ”
    波罗乔少爷自己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结尾

    从前有个山歌是这样唱的:

一把芝麻撒上天,

肚里山歌万万千;

南京唱到北京去,

回来还唱二三年。

    真正的,关于波罗乔少爷的故事,虽然谈不上万万千,却也有千千百,待想多讲几个给你们听听,也许越多越好,你们听了,就不愿意自己做少爷了,像波罗乔那样。可是这位懒惰的少爷,也可能有清醒的时候,尽讲着他的 “ 丑史 ” ,万一现在他立刻醒来,给他知道了,讲故事的人担当不起呵。你们都知道,这位少爷的脾气挺大,是很难惹的。但是我们祝福他,希望他改过自新,将来再有机会听他的 “ 光荣史 ” ,那么,不仅社会上多一个有用的人才,讲故事的人也要露着笑脸,同他握握手呢。

    诸位珍重 ! 讲故事的人要说声 “ 再会 ” 了。